杭州西湖的名声太大,时至今天,更添喧嚣躁动,以至不少人认为她已失却了曾有的“清静隐逸”,也不再那么天然——因为连湖中之水,都要靠地下管道从钱塘江送来。但很少有人知道,西湖以西曾滋养了这个湖泊千年的古老溪流仍然美丽如初。
这些隐逸山林、宛如江南女子般灵动的溪流并不长。清晨溯溪而上,即使是最长的金沙溪,到了傍晚也能穷尽源头。当夕阳西下,踱步于溪源佛寺之间时,便宛如穿越时空,走进了过去。
金沙溪·佛语
金沙溪是西湖最大的一条天然溪流,从杨公堤旁注入西湖。在一片如湿地风光的树林中,隐藏着京剧大家盖叫天(公元1888年-1971年)的故居。出生于河北省高阳县的盖叫天第一次来杭州就迷上了这里,此后大半生生活于这个城市。他的故居是典型的江南庭院风格,如今依然保存着他和他的子孙们的京剧剧照。
金沙溪的洪春桥畔,有清代康熙皇帝(公元1654年-1722年)立的“双峰插云”碑,据说当时从西湖中遥望,能看见杭州的南高峰、北高峰相对入云。但今天站在这里,只有满眼葱茏,已不见“双峰插云”。
金沙溪往上到灵隐寺的时候,分为南北两支,但不论哪一支,都浸淫于浓浓的佛教文化中,沿途皆是佛、佛、佛:北支过灵隐、安缦法云酒店、杭州佛学院,至山林深处隐没;南支已是旱河,但所过乃上中下三天竺,其名称皆与佛教相关。
若晚上行至灵隐,这里的民宿、茶吧和素食餐厅会在幽暗的山间亮起灯光,餐厅会提供精致而淳朴的江南素食。寺庙里的僧人会和俗世之人一起在这些素食餐厅点菜、用餐、用人民币买单,甚至也会在等上菜的间隙成为手机“低头族”。
灵隐前面是安缦法云酒店,若更进一步,便能一窥神秘的杭州佛学院。黄墙青瓦的佛学院在外观上不同于通常粉墙黛瓦的江南民居。这个由浙江省佛教协会主办的佛学院,更确切地说,是一个佛教艺术学院。这里并不对游客开放,偶尔会有一些学校社团、论坛来此交流参观。当然,安静的环境与内心跟对世界的关注并不矛盾,这里的一位年轻法师,在微信上自号“无畏山人”,能与世俗之人畅谈国家政治和世界风云。除了各种教义外,佛学院的法师们还经常讨论诸如自闭症学校的生存甚至高考作文等话题,在他们的课程表中,有禅修也有专业课,更有篮球这样的体育活动。
金沙溪南支从灵隐上溯三天竺,沿溪的梅灵北路是在古道的基础上建成的,新建的公路增加了便利,却没能把两条古道原貌保存下来,让人感到略微遗憾。
天竺,中国古人对印度的称呼,常被用来形容佛教和佛寺。据说一千多年前最早来这里传道的僧人,觉得这里山峰十分熟悉,以为它是从印度飞来的。于是,人们将这里的寺叫做“天竺”,峰叫做“飞来”。三天竺所在的地方,已经是湖西群山的腹地。在这么一个繁华都市的背后,有这么一片山,真是这个城市的幸运。深山才能藏古寺,不然,恐怕没有哪个僧人愿意在一堆游客与水泥马路边修行。
龙泓涧·茶话
龙泓涧是西湖的第二天然水源。如果说金沙溪沿途是佛、佛、佛,龙泓涧一路上则可谓茶、茶、茶。溯龙泓涧而上,沿溪茶园、茶馆遍布,还有中国茶叶博物馆和西湖龙井的发源地龙井村,这是一条茶的溪流,汇聚了杭州人的闲与适。
杭州的博物馆特色在于专业化,精致的杭州人把博物馆也做的和杭帮菜、丝绸一样淡雅精致,丝绸、茶、官窑、西湖、良渚玉器,很难想象这一切都有它们专门的博物馆。茶叶博物馆不大,且没有围墙,仅在需要阻隔的地带,密植带刺植物。天然石材铺就的路面上出人意料地镶嵌了来源于历代碑石、拓片、名帖、名人书法中的100个“茶”字或“茶”的别称。茶圣陆羽雕塑则站立于旁,衣袂飘然,左手持一茶碗,右手持一茶书,仿佛在回味着唇齿之间的茶香余韵。与在闹市中的浙江博物馆等相比,茶叶博物馆就像闲坐庭下喝茶的人一样。
龙泓涧的源头即是龙井。200多年前,清朝的乾隆皇帝(公元1711年-1799年)游龙井,兴头一上来,把游玩过的最好的八个景点“打包”,题成“龙井八景”。龙井其实即是泉眼,与虎跑泉、玉泉并列西湖三大名泉,它从山上下来,在这池中汇合,形成小溪,直流进西湖。
去向龙井的是一条铺石路,前来品茶探幽的客人们会把车停在公路下的停车场,步行前往。一路上比茶叶博物馆更加幽静,只有从树林深处的某个茶室传来的笑声。
龙井所在的山算是一个分水岭,山的那一边,正是三天竺。彼处的佛与此处的茶遥相呼应,正是“禅茶一味”的自然解读,
赤山溪·别离
赤山溪是湖之西南的第三个天然水源,但它如今已近于无水。值得眷恋的是这里南侧虎跑路上的虎跑公园。
虎跑之名,因梦泉而来。传说唐代 (公元 618—907 年)高僧性空住在杭州大慈定慧禅寺,后因水源短缺,准备迁走。有一天,他在梦中得到神的指示:南岳衡山有童子泉,当遣二虎移来。日间果见两虎跑翠岩做穴,石壁涌出泉水。虎跑梦泉由此得名,大慈定慧禅寺也因此被称为虎跑寺,后来变成了今天的虎跑公园。
公元1918年,传奇法师李叔同(公元1880—1942)在此出家,被尊称为弘一法师。李叔同长于天津,学于日本。他在日本演《茶花女》,演《汤姆叔叔的小屋》,是中国人话剧实践的第一步。在国内,在杭州,他又留下那首永恒的《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这首词把中国古人常用的伤怀离别的词汇都串接了起来,其中的长亭古道、芳草夕阳,可能不在杭州,却又似乎都在,就在杭州郊外的某条古道上。
李叔同在日本的妻子,跟他到了中国。他出家后,与他有过刻骨爱恋的日本妻子从上海赶到杭州,最终李叔同也没与她见面。无奈之中妻子绕寺三圈,悲伤离去。离别场景之凄切,莫过于此。
而如今,虎跑路两侧的树木,挺拔俊秀,胆大的松鼠从中探出脑袋,又倏忽翻墙离去。虎跑寺与舍利塔淹在翠竹之间,游人们三三两两,络绎不绝,恐已再难体会“长亭外,古道边”的那种哀怨与萧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