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走虫。十月长假,稍有一遐,我便约上女儿踏上去灵山梵净之路。
当我们沿太平河,经铜鼓村,过太平乡,上盘溪桥,抵黑湾河时,站在梵净山大牌坊的山门下,孩子也这样问我。
这就是灵山吗?为什么是灵山?
我讪讪的对孩子说,仁者如山,山必须登呀!攀呀!爬呀!才会得道的。智者似水,水也得游啊!泅呀!潜呀!才识水性的。孩子将信将疑,反正,她是决心来登山的。
才进得山门,已经被那浓郁的山野气味弄得换不过气来。贪婪的呼吸,大口的吞咽,饮清流而吐浊气,换心换肺一般的透体通畅!
上山的路,沿着山里流下的河,溯流而上。那下游的太平河,平平荡荡,尚可漂流,但进山后,就已经只能是“小河”了,流水声也渐渐喧腾起来。向前行时,却只能说它是“溪流”罢了,枯枝败叶,横卧枯树,一木成桥。只是那水流越加清澈,那声音越加清脆,潺潺的,淙淙的……也有调皮的水珠儿,结伴儿蹦过那挡道的顽石,落在玉盘样的青石薄片儿上,不叫痛,却喊着“叮咚”“叮咚”!
再向上,原来那小溪路遇高坎儿,跌落下来了,那一刹那,它又叫“瀑”了!人们都喜欢观瀑,小溪却在呐喊呢!哗啦啦,哗啦啦…
越往上,山越夹,树们都勾腰搭臂,青藤们更是缠缠绵绵,绞、缠、纠、结,难分难舍。水被山呀树呀,挤压成了“山涧”,微缩的虎跳峡一般。但却绝对不是城市黑暗里那苟且暖昧的阴沟明渠,委琐曲折的下水粪仓。你听,山涧却在夹壕里奔腾,那声响却凌空而上,像激越的鸽哨。
渐渐,山道离开了水路,沿山攀援而去,莽莽的原始的群山暂时的寂寞了,但不孤独。山知道,水的源头,就是山的乳房。流淌着的水,是山的乳汁、灵性和精血。山更知道,因为它们是水,总是要想着法儿,绕着弯儿,离母亲而去,总是要向着那低处奔去的……那前面是大江大河,是湖泊,是大海……
无须问路,一溜的青石阶路,直抵金顶下的平台。
石阶宽处不过3尺,狭处最多半米。因为游人多,石阶已经被磨得发亮。苔藓退缩了,却守候在石阶的缝隙里,只等那游人枯少的季节,又覆盖过去。山道上,不时有枯树倾倒,当道横拦;或低垂曼生,撩人发丝。林莽深处,见草不见路,才听得滑杆挑夫们的吆喝,人已霍然来至跟前,再一声唿哨,人踪已匿。
三尺道之外,椴树,槭树,青杠,枫香,麻柳,混交成林。发散出山林里独有的鲜活生命的气息。透过林莽,放目了望,青山一座叠着一座,层层叠至极目之外。云雾在山腰里撩绕如舞着的白练,行走成巨大的“之”字。
上山石阶7980级,从1200级起至4500级,每500级一站,都有歇息处。于游人来说,是进阶的计量,数着那500,1000,1500,2OOO,直至顶尖。就如同8级文官制的晋级,越高,就越有成就感,起码也就有些指望。但是于抬滑杆挑夫来说,却是数着级数计算生计的活路。上山低着头,数点着余剩的阶梯,前拖后抵,步步为营。为的就是快些数完那永远数不完的石阶与山路。那光赤的小腿,为发力,肌腱们扭成股,青筋暴露。被咸汗沁熟的滑杆横担,有弹性的在红膛光溜的肩臂上左右的跳跃。刹那间,汗珠从前膛后背上星星点点的沁出,抖落在青石阶上。不信么?那笔陡处的石阶缝里,有晶莹的盐渍呢!下山时,却是一溜欢快的小跑,老远的打着山响,提醒将要遭遇交会的上行者。相遇之际,却若玩柔术般小心翼翼的擦肩过去,尤恐惊吓了乘坐的客。擦肩瞬间,口口相传,迅速的交换着山上山下游客多少、成交价格的信息。
青城山幽,而梵净山莽。入山道中,见林不见山。一步都大意不得,走岔一步,不是莽林丛深,就是万仞绝壁。
不过,这里连走兽行走的岔道都没有,唯有走这半米正道,就是心存狂妄,要走“旁门左道”,也是无计的。行进间,在这亚热带的阔叶杂交原始森林里,时不时的有树树枫香林,红火火,热辣辣的跳入眼帘。在碧透的翠色和幽幽的墨绿里,燃烧一般,点燃其间,给人一阵突然的欣喜。
在6980级处,就是金顶下的镇国寺了,也是上山游人们的落脚食宿处。穿镇国寺前的小院,登三、四级石阶再往上,左边是金顶,右边500米,对峙着老金顶,梵净山的标志“蘑菇石”居中,就在老金顶的下方。
天越加阴暗,低垂的云雾似乎已经托不住那雨水的重压,即将倾盆而倒了……
我身入虚空,手执太阳,照看小球,一览
人类生存之地盘,比梵净山高的山无以计数,比梵
净山大的山无数无量,可梵净山独一无二。
———刘先和《佛光映梵净、金顶入虚空》
矗立在顶峰的巨大擎天石柱全然出现在雾中,这也只是分分秒秒的事。在陡直的山道上,雾气突然散去,金顶突兀的在头顶垂直现出,一时间,弄不明白了,是山岳撑天的台柱呢?还是天庭插下的巨足?还容不得看清,容不得思索,倾刻间又只是漫天的白气。
风是山的精灵,雨是山的津液,雾是山的精气!
山越高,离天越近,越是自然力荡荡的乾坤,越是精灵们狂野放荡的天庭。狂风裹挟着大雨,在山巅肆掠,形成巨大的白色的雨柱,急速的在山间移动。水雾不再如纱幔样的轻柔,变成了铅灰色的厚重的魔幛,把我身外一米的所有世界一概抹去。黑幕时而像天网般散开,时而又扭成巨绳股股,在螺旋样升腾后又攸忽的跌落深渊。风附身一般,纠集着狂暴的雨,雾气,摇撼着突兀的绝顶,荡涤着匍伏的草叶和灌木丛。
我和女儿顶风而上,像草们一样的瑟瑟发抖,如高山灌木丛般的匍伏前进。雨衣被风肆意的撕扯成碎片,脸颊被抽打着,扭曲着。只有脸颊火辣的疼痛,让我还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没有停止前行。浓雾里,身在蘑菇石,就只能看见蘑菇石了。左右而立的新老金顶,缥缈中如梦如幻,时而被雾气隐去,时而又清晰可见。
山风凄砺的呼啸着,带着尖刺的裂帛声。山巅上没有三尺以上高的树,都是臣伏在地的矮小的灌木丛和不知名字的花草。它们粗壮而墩实,没有艳丽的色彩。
此刻,人如蚁蝼,唯有求生,唯有躲避,唯有抖嗦,唯有无奈…
但是,人非蚁蝼,却又在不死之际,生出许多想象,生出许多神话,生出许多英雄气慨……
昏天黑地之间,唯独我与天与地同在,胡言乱语,与妖雾嘻戏,与山鬼同舞。哦,弥勒,啊,梵天。
抖嗦着上来的,随即又抖嗦着下去。
已经是傍晚了。山道上,一位山民,挑着百来斤重的铁链,艰难的已经登完了6980级石阶的最后一级,见我在风中观看天象,取笑我的呆痴,还说:“别看,梵净山只要刮大风,明天绝对放睛。”他如天师一样的自信。待我返身再看时,风雨竟然刹时消遁,雾气退入神秘的洞府。金顶脚下的 云海西天,突然见一线落日如血,行将入云。急呼小女按下快门之际,已经只能看见满天飞红的晚霞了。
落下的夕阳,将是明天的朝日了。
梵净山上看什么?看自己!
我和孩子已经看到了这灵山的狰狞,看见了妖雾,树精,还有山鬼;看到了幻觉般闪现的落日;还有期待,期待明天的日出。
金顶下,万籁俱寂。木楼里的一夜,万念皆空,唯鼾声如雷。
在那一刹那,我宽容了整个世界
——龙建刚诗句
净峰云渡十亿年,一片鸟语风萧蝉鸣。
木屋楼上,那鸽笼样的包间里,发散着的柏树原木脂液的香味,令睡眠格外的香沉。晨光穿透过板壁的缝隙,在黑暗里分外明亮。我跳下床,呼小女起来,顾不得那些晨起的琐事,径直穿过镇国寺静静的僧房。空寂的山巅,鸟鸣得欢畅。天如果晦暗如铅,鸟是不鸣的。平视过去,梵净山的东方,万里无云。这是黑夜与白昼交替的时刻,神圣、肃穆、庄严、祥和。
日出前的片刻,风安静的伫立在椴树的树梢,没有拨动空气的弦。冷箭竹丛和众多的草们,臣伏在地面,连气息也不敢出。鸟们也屏息在枝头。僧人们的晨诵还未开始。
此刻,如有一息呼吸,一叶飘落,一根针响,一缕风动,一声水滴,都是音乐,都是原创。原来音乐就是起于静,就是妙在休止,就是终于无声……
日出前的片刻,黑幕正在头顶上缓缓消退,晨光在天际的下方,先是弥漫,继而升腾。左边的金顶,右面的蘑菇石,俱隐约在晨光的原色中。晨光若明若暗,天幕把一切都笼罩在暧昧混沌的灰暗中。
此刻,如有一缕阳光,一线明亮,一丝金黄,一点白点,一抹斑斓,都是图画,都是原色。原来画的艺术,就是退去黑暗,就是给予光明……直到朝阳即将喷薄的一刻……
晨曦先是紫红色的,但云霞渐渐被孕育中的太阳鼓胀,泛出蚕宝宝吐丝前的亮色,变成了紫金。被镶上金边的朝霞涌动起来,继而纷纷退让,今天的太阳诞生了!
混沌的灰暗刹那间消遁,太阳顿时让世界生动起来。似乎只有在阿拉伯神话里才可能发生的一座粼粼的金山奇迹般的出现我的眼前。巨大的金块叠盖垒砌,像原生的金矿,明确无误的在褶褶生辉,这是真正的黄金的光芒!这是我们此刻的无量的财富!它需要用一种心际的语言来描述。财富是一种感觉,也是一种幻觉。而感觉和幻相却是不可度量与衡计的。当财富已经像金山一样堆砌在你的面前,而人身却如蝼蚁般渺小与无奈之际,内心里充盈着的,唯有对太阳的礼赞,对造物的赞美,对佛法无量无边的觉悟。
这叫有福了,见人所不见,知人所不知,悟人所不悟。如是我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