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事多磨，经历20年谈判和不少于15次失败，中俄管道天然气项目这次终于在习近平主席和普京总统的共同见证下签字了。30年期限、4000亿美元金额，5月21日签署的《中俄东线天然气合作项目备忘录》以其巨大规模和超长期限震撼了国际能源市场与外交界。即使不考虑其重大国际政治意义，仅就经济领域而言，这份世纪合同也对中俄两国都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意义。
中国市场对于俄罗斯能源出口和整个俄罗斯经济不可替代的意义自不待言。在今年一份关于未来20年能源战略的草案中，俄罗斯能源部提出到2035年把对亚洲石油出口翻一番，天然气出口扩大4倍；而中国这个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第一制造业大国、未来第一大能源消费国显然是无可争议的最重要出口市场。进一步就作为这份合同气源地的伊尔库茨克州科维克塔（Kovykta）气田而言，该气田天然气地质储量约1.9万亿立方米，是当今世界已经探明地质储量但尚未开采的最大气田之一，而当地天然气需求极其有限，距离欧洲等俄罗斯天然气传统出口市场又相当遥远而先天缺乏竞争力，所以，早在1990年代初，俄罗斯还在勘探该气田时就将其开发前景定位于向亚洲市场出口。
对于中国而言，这份世纪合同在经济领域的意义首先是在可预见的未来给我国日益增长的天然气需求提供了一个重要气源。尽管新世纪以来油气价格暴涨，大大激励了煤炭消费增长，以至于我国能源消费构成中石油占比从2000年22.2%的高峰一路下跌到2009年17.9%的低谷，但天然气仍然以其洁净、低排放等优势在中国能源消费构成中占比一路上升。2000-2012年间，天然气在中国能源消费总量中占比从2.2%提高到5.3%，提升3.1个百分点，翻了一番还多，提升最为显著，也对许多地区的环境改善发挥了重要作用。由于去年的大面积雾霾天气激起强烈社会反响，推动能源和环保政策演变，全国排放标准大大提高，预计未来中国天然气消费还将持续高速增长较长时间。
在中国的天然气消费中，进口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关键来源。因为中国天然气远景储量虽多，却大部分没有明确勘探清楚，开采成本也相当高；仅仅依靠国内天然气，不仅数量不敷使用，而且价格较高，将进而抬高下游产业成本，削弱我国制造业成本竞争力。正因为如此，我国天然气消费增长的结果是短短几年之内就跃居世界第三大天然气进口国，仅次于日本、韩国；去年全国天然气产量1178亿立方米，进口量529亿立方米，几乎达到国内产量的一半。正是依靠西气东输二线工程进口中亚天然气近水楼台之便，新疆省会乌鲁木齐成为全国第一个全面天然气化的省会城市，其它比乌鲁木齐富裕得多的省会城市只能羡慕。
在这种情况下，2018年开始每年380亿立方米、而且可能增加到600亿立方米俄罗斯天然气对中国气源供应意味着什么，可想而知。即使如发改委所计划的那样，2020年我国天然气供应能力达到4000亿立方米，380亿立方米的俄罗斯供应量也仍然占到接近10%，600亿立方米占15%。在5月23日圣彼得堡国际经济论坛上，普京总统演讲提及中俄东线管道天然气合同气源来自科维克塔和同在东西伯利亚的查阳达两个新天然气田，其总储量可达3万亿立方米，虽然合同签的是30年，但可以供应50年，实际上就是按每年600亿立方米计算的。
而且，俄罗斯对华天然气供应还不止东线管道气一端。俄罗斯诺万泰克公司（Novatek）已与中石油签订每年从亚马尔气田和海参崴港供应300万吨液化天然气的20年合同，东线管道气合同签署必将推动这个“海参崴项目”加快实施，甚或进一步扩大规模。
另外一条俄气东输路线是用于输送中国西气东输三线工程。西气东输三线西段（新疆霍尔果斯-宁夏中卫）和东段（江西吉安-福建福州）干线已于2012年10月开工，西气东输三线中段（宁夏中卫-江西吉安）正在紧锣密鼓开展；普京总统5月23日演讲提及，中俄天然气合作下一步将是开发西线河西走廊的天然气供应，实际上就是指西气东输三线中段工程。根据设计，西气东输三线工程每年将输送250亿立方米中亚（土库曼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哈萨克斯坦）天然气和50亿立方米新疆伊犁煤制天然气，西西伯利亚天然气加入将提升这条线路价值，西气东输三线工程也将相应提速。
目前，我国天然气进口主要来自土库曼斯坦和哈萨克斯坦两国，而哈萨克斯坦面临政治权力交接的不确定性。土库曼斯坦在苏联解体后已经经历过权力换代，现领导人年富力强，可望连续执政多年；但哈萨克斯坦自苏联解体以来未曾经历权力换代，预计习近平时代我们将目睹纳扎尔巴耶夫总统谢幕，问题是该国目前并无众望所归的总统继承人。武汉大学毕业、普通话和武汉方言流利的总理马西莫夫虽然对中国来说是最理想的继承人，但至少目前还没有足够的权威。即将通过西气东输三线工程对华较大规模出口天然气的乌兹别克斯坦同样存在这个问题。除此之外，伊斯兰极端主义、恐怖主义、分裂主义三股势力也对中亚政治经济稳定构成了不可忽视的长久干扰。有鉴于此，取道东线的380亿—600亿立方米俄罗斯天然气将在给我国未来天然气供应加一份保险，即使哈萨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的政治权力交接波折危及其供气可靠性，我们也不至于手足无措。
俄罗斯对华大规模管道输气还将把俄罗斯相当大一部分天然气产量锁定在中国市场上，进而削弱了其与伊朗、卡塔尔联合组成的天然气卡特尔对东亚天然气市场的操纵力量，这对于我国抑制进口气价的长期目标而言非常重要。须知国际天然气卡特尔一手制造的“亚洲溢价”使得包揽全世界天然气进口量前三名的中、日、韩不得不承受相当于美国四五倍的天然气价格；3月份美国价格不足5美元/百万英热单位（mmBtu）之时，东北亚则突破了20美元。俄罗斯对华管道输气，正体现了卡特尔难以永久维持的内在矛盾，对我们打破这个俄罗斯自己参与发起的国际卡特尔的盘剥有着重要意义。实际上，根据美国《世界石油情报》周刊5月20日报告，在截至5月10日的一周内，东北亚地区液化天然气现货价格已经降到13.5美元/百万英热单位，为2012年10月以来最低水平；这一降价趋势一定程度上就源于市场对中俄天然气合同的预期。
进一步地，在近乎寡头竞争格局的国际天然气市场上，任何一个重要供应方在重要大市场上的进展都会大大加重另外几家大卖主的焦灼，促使其迈出步伐同样进入这个重要大市场，为此不惜降低过高要价，这是寡头竞争市场博弈的客观规律。土库曼斯坦和哈萨克斯坦天然气大规模输入中国，就有力地推动了中俄天然气谈判的进展；这回中俄签署巨额天然气合同，一方面会抑制已有的土库曼斯坦、哈萨克斯坦和缅甸管道气价格，另一方面也会刺激澳大利亚、加拿大、莫桑比克液化天然气项目加快建设进程和向东亚市场推销，以及刺激美国页岩气产业加快推动其国会放松对液化气出口的管制，以免错失分羹东亚市场的机会。毕竟，由于“页岩气革命”，美国国内天然气价格仅有东亚价格1/4左右，放松天然气出口管制已是大势所趋，否则美国国内天然气产业就只有全行业亏损，而且放松天然气出口已经取得了一定进展。一旦美国廉价天然气较大规模进入东亚市场，必将进一步压低东亚天然气价格。
基于上述后续效应分析，我们不宜对当前确定的基准价格过分苛求。虽然估计在350美元/千立方米左右的基准价格高于进口土库曼斯坦、哈萨克斯坦天然气价格，但中亚气入口在新疆，俄气入口是在东北；我国天然气消费主要在东部，俄气应该主要是东北华北消费，加上国内运价，到达最终用户那里，估计俄气、中亚气实际成本差不多。普京总统会见出席圣彼得堡国际经济论坛的李源潮副主席时笑谈“应当对贵国政府的所有同行给予应有评价，他们在谈判中喝了我们不少血——中国人是非常了不起的谈判者”，实际上也是对我方谈判能力的肯定。对于我们而言，我们最大的利益不在于锱铢必较地追求一点小利，而是与贸易伙伴互让，建成互利的中俄战略性能源同盟，这是我国乃至整个亚太能源安全的支柱，我们不能陷入“精明不高明”的误区却以此沾沾自喜。
与此同时，大规模的中俄天然气管道建设还将给我们这个世界第一制造业大国带来不少机会，钢材、机械设备、智能控制设备和软件等产品的供应商将从中受益。仅就这次签署的东线管道气合同而言，俄罗斯将在未来4—6年投资550亿美元兴建氦气生产厂、天然气化工厂以及“西伯利亚力量”管线，中国将在相关基础设施投资200亿—220亿美元。若将西线和海参崴项目纳入考虑，相关建设投资规模更大。
进口天然气增长给中国带来的并非只有利益，而是同样有某些地区和部门的调整负担。俄气合同签署，中亚和缅甸天然气供应量可望增加数百亿立方米，青海、珠江口盆地等地发现巨量可燃冰蕴藏，澳大利亚、加拿大、莫桑比克液化天然气出口待发，美国液化气出口政策加速放宽，……这一切变化有可能会冲击新疆资源税收入。
（作者为商务部国际贸易经济合作研究院研究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