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汽车开过乌鲁木齐以东达坂城隘口时,我们实际上已经穿越了横贯新疆中部天山山脉的中段。以风能著称的达坂城隘口将天山分为地理上的东西两段。东段以博格达山为主,几乎从进入新疆不久便开始出现在公路北侧;西部天山则更险峻高耸,缺乏隘口,长期以来造成南北交通阻碍。天山这条天然的地理分界线,将面积广漠的新疆分为北疆和南疆。在以农耕为主的南疆,多民族居民中的主体是维吾尔族;而在北疆,尤其是作为欧亚大草原脊梁的阿尔泰山,自古以来,则是众多游牧民族的故乡。
历史上,从黑龙江、松花江向西掠过北疆阿尔泰山和准噶尔盆地,一直到多瑙河平原,这片巨大的条状草原一直是游牧民族的天堂和游牧走廊。来来往往的草原民族在这里诞生,消亡,融合,重组。今天阿尔泰山众多游牧民族主体,是15世纪形成、在18世纪由清王朝钦定迁入游牧的哈萨克民族。在这里,新中国成立数十年来,哈萨克族、蒙古族、蒙古族图瓦人、达斡尔族和汉族等多民族平和地混居,相互影响、融合。他们的生活方式也因这种交融发生了很大的演变。
作为中国最早进入西域的民族之一,今天通往新疆的国道北侧,绵延不绝的烽火台和城墙遗址,证明着汉民族上千年来对西域的渴望和探索。虽然这些烽燧和城墙遗址最终在嘉峪关以西戛然而止,但在新疆吐鲁番的交河故城、位于吉木萨尔的北庭都护府等众多汉文化遗址,仍清晰证明着汉民族在西域生存发展的悠久历史。冯璐的父亲是在解放后的支边热潮中从天津来到乌鲁木齐北郊的兵团驻地的。她说,当年这里只有一条水渠和5户人家。数十年后,他们建设和居住的城市已经正式成为五家渠市。新疆的首府乌鲁木齐因为多民族的混杂,被称为“混血之城”。包括冯璐在内,我在北疆接触过的很多各民族居民都对我们这些“口里”来的人强调,新疆虽说是一个少数民族自治区,但新疆并不只有一个民族。
冯璐的父亲退休后重新回到天津老家定居,但每年夏天,她父母还是会回到新疆,在天山脚下度过凉爽的夏天。这种对新疆这个新故乡的眷恋,以及在新疆和“口里”(新疆各民族对其他省份的俗称)的定期迁徙生活在许多新疆老一代汉族居民中颇为常见,颇似北疆游牧民族的游牧状态。这片在汉代就已纳入中国版图、长期以来被称为“西域”的疆域,终于在清代准噶尔部叛乱后,正式被定名为“新疆”,即“新的疆土”。其实在这里,几十个民族已经历经了上千年的共处、融合。
在南疆,众多民族在业已消亡的佛教文明上继续着伊斯兰文明。而在北疆,游牧民族虽然没有留下像南疆那样丰富的物质文化遗迹,但草原民族的每一代人出生后,面对的却是更加原生态的自然。大草原时代的游牧历史已成过去。在北疆的阿尔泰山,游牧民族的传统生活还在继续,并在相互的民族共处和融合中增加了许多新内容。而作为近代以来重新大规模返回新疆的汉族,也在北疆阿尔泰的森林草原和村落,在这片游牧者的土地上,创造出许多新的“游牧”生活方式。不过,无论这里的居民如何演变,阿尔泰山人至今仍是游牧民族的后代,仍保留着热情、好客、向往自由、不拒绝融合的游牧精神。
戈壁、油田和魔鬼城之夜
微凉的晨曦中,一阵细密的雨点突然落在我裸露于睡袋之外的脸上,困倦和睡袋中的温暖只是让我更紧地裹了裹袋口。睡袋是7月5日下午在乌鲁木齐买的,足以抵抗零下12摄氏度的气温。上半夜钻进去时的燥热在几小时的辗转后早已变为舒适的温度,峡谷中的夜风一次又一次将细软的沙粒吹在脸上。凌晨时分,身下的细沙依旧绵软,只是已有点微润。被更大的雨点惊醒后,昨夜从东西两边漫卷而来的乌云早已将天幕合拢,吞噬了上半夜曾经俯视峡谷的整个月亮。云上的月光隐隐透过因厚度不均而呈现出絮状的乌云,暗蓝色的天幕下,显现出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西缘、217国道东侧乌尔禾魔鬼城雅丹地貌在凌晨庞大的剪影。
我们的汽车在7月5日16点30分离开乌鲁木齐的二道桥地区,向西北方向前往位于G217国道乌尔禾的魔鬼城。从石河子下高速后,我选择了一段斜插过沙漠和绿洲,直达克拉玛依的公路。沿途先后经过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缘的排子湾、克拉玛依、百口泉等油田漫长的采油带,在22点16分,汽车进入几乎已经空无一人的百口泉采油区。这里已经接近魔鬼城地区了。
克拉玛依周边是北疆最著名的油田。从距离克拉玛依还有近百公里的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南缘的排子湾开始,黄色的采油机就开始出现在公路边缘。作为新疆重要的经济基础,能源让克拉玛依成为一座兀立在戈壁上颇具规模的城市。因为石油,沿途连绵百里的公路两侧,采油机和输油管、储油罐绵延不绝。某些地段,蔓延的输油管线和储油罐几乎覆盖住整个地面。荒无人烟、夜幕低垂的狂野,偶尔一团火焰出现在远方的采油井架上,让孤寂的戈壁沙漠突然来了些精神。
绿洲日渐稀少。沿途戈壁中出现的居民点,一定是因为石油的出现而诞生,也会因石油的荣枯而兴废。与克拉玛依的兴盛比,百口泉小镇让人看到的,便是一种令人震撼的静默。路边一排排整齐的4层红砖小楼显然曾是油田的宿舍,此时在低垂的夜幕中一片黑暗,人去楼空。商店关门,加油站封闭,就连清真寺也关门上锁。只有从陕西、甘肃来的几个小生意人依旧坚持在路边破烂的小屋内,经营着饭馆和杂货生意。
我停车走向一个正在路边昏黄灯光下炒菜的男子,他说,他们的顾客主要是油田职工,以及过路的司机。石油工业虽然支持了国家经济,但石油开采,却永远和孤寂、艰苦相伴。这些像伴生树一样辗转在戈壁沙漠中的小生意人,用令人惊讶的精神,给那些在沙漠上采油的工人提供简朴但不可或缺的服务,给我这类在漫长旅途中日渐疲惫和困惑的旅人带来物质和心理上的安慰。
老板说,他们已经搬迁了几个地方,一旦此地的油井工程结束,他们便会转移到另一地。在我见到真正的游牧民族以前,这些从“口里”乡镇来谋生存的人们,已经向我展示了一种类似游牧民族的顽强精神。而对于引起我们好奇和兴奋的魔鬼城雅丹地貌,那并不是他们的关心所在。“魔鬼城?就在前面马路边,站在路上就能看到。”他扬着铁勺指了指,“有什么好看的?”
7月初的新疆,太阳基本在22点左右才不舍地落山,而光亮会顽强地在天际持续一个多小时。我们的汽车逐渐一头扎入黑暗。正在翻修的国道犹如蛮荒古道,早已失去任何标志,地图和路标已经全然失去作用,就连GPS也几乎失去判断能力。在它显示的魔鬼城入口,居然找不到任何标志和通道。最后在一个用沙土刻意阻拦的小路口,我让摄影记者下车,勉强将我的标致206汽车越过了半米高的土堆,进入到一条全然没有路标的土路。漫无边际的黑暗带来的不安和好奇心艰难地缠斗。如此忐忑不安地继续行驶了6公里,GPS的屏幕和我们面前一样已经没有任何道路。一个三角形图标显示,这里就是乌尔禾魔鬼城的核心区。汽车上的时间显示,此时正好是7月6日凌晨过6分。
从河西走廊的嘉峪关西出连霍高速,路边就开始看到类似古城遗迹的雅丹地貌。但新疆乌尔禾魔鬼城的雅丹地貌可以说是中国最典型的雅丹奇景。在月光下,我将汽车停在一个巨大U形山谷的中央,四周是高大环抱如巨型城堡的山丘。打开车门,荒野中呼啸的烈风暴躁地将沙土卷入车内。走不过几十米,脚已经踩在松软的沙土上。乌尔禾一带的山岩,表面是一层薄薄的脆硬土盖,土盖下则是绵软的沙土质。脚踩在上面,薄薄的土盖破碎,鞋子立即陷入绵软的细沙中,让人有一些暗暗的恐慌。
乌尔禾的雕塑者就是这里终年不息的强风,它扫过山丘绵软的中部和基部,将它雕塑成一个个类似城垣、城堡和庙宇穹顶的巨大沙丘,形成所谓的“雅丹地貌”。我和摄影记者踩着流沙,在午夜艰难地爬上附近两座如双子座巨大城堡的腰部。狂风将细沙打在脸上,也驱使无边的黑云从东西两边的天际线迅速向位于天顶的月亮合拢,整个天空如同一个空前巨大的体育馆上正徐徐关闭的穹顶。月亮的光芒在进行最后的挣扎,将方圆十几公里的骇人山影打在暗蓝色的天际线上。直到如交锋战阵般接近的乌云最终合拢,月亮和星空被封闭在暗云之上,数十公里的魔鬼城在刹那间陷入一种更深邃的宁静。漠然静立,仿佛身处一个未知星球的表面。
这是2009年7月6日的凌晨。我本以为将会在这个所谓的“魔鬼城”体验人生中前所未有的恐怖之夜,却想不到它在另一个文明城市不期降临。就在魔鬼城的山丘上,我收到了来自乌鲁木齐的一条短信。这才意识到,人类的文明已经覆盖了所有我们认为还在被自然力所统治的蛮荒。每个夜晚的几小时,人类不过是暂时放弃了对这里的部分影响力。证据就出现在第二天醒来之后。我发现不过几公里之外的雅丹地貌沙丘边就是成排的采油机。而我们深夜中误入魔鬼城的土路,其实是油田和一个沥青矿专用的工作便道。短信的内容很简单:在我们刚刚离开的乌鲁木齐之后,百多名无辜同胞就在短短几小时内被残暴地杀戮,而我们则幸运地在此前数小时离开。
人类往往因为对未知的恐惧而产生出试图征服的逆反欲望。我们当时临时决定离开乌鲁木齐,本想挑战一下魔鬼城之夜的恐怖极限,却因此逃过一劫。在这个整个新疆都难以为安然入眠的夜晚,我和同事却在这个以惊悚和恐怖之夜著称的荒野,在风、沙和细雨的轻拂中安然入睡。任由变色龙爬过露在睡袋外的手臂,让半夜的雨点和晨露打湿无遮挡的身体。它的魔力在于,你能够体验和10万年前史前世界别无二致的某个夜晚而无需时光机器,从此轻易逃避了仇恨和暴力。由此在这个短暂而又似乎亘古未变的夜晚醒来后,你会对所谓文明和原始的概念产生某些全然不同的理解。
乌伦古湖:天鹅和候鸟
汽车在次日终于穿过沙漠,抵达准噶尔盆地北缘。在乌伦古湖东南岸白天鹅保护站的水边,我第一次见到哈萨克人。
乌伦古湖位于阿尔泰山中段南侧、准噶尔盆地北缘的福海县。G217国道从乌伦古湖和它东南侧小一些的吉力湖中间穿过。中国第二大盆地准噶尔盆地中部,是国内第二大沙漠,也是中国最大的流动沙漠古尔班通古特沙漠。沙漠北缘,发源于阿尔泰山西南段中国一侧的乌伦古河与北侧几十公里处的额尔古纳河平行,从东向西流经乌伦古湖,成为阻止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北侵的屏障之一。湖边是茂密的芦苇。北疆7月正午,强烈的阳光穿透清澈的湖水,嬉戏的小鱼在鹅卵石上清晰可见。成群的鸥鹭和不知名的水鸟在芦苇荡中和水面盘旋,偶尔扇动翅膀急停在水面,猛地啄入水中,然后徒劳地重新爬升掠过。
我沉浸在微凉的湖水中,看着一辆摩托车驶向湖岸。哈萨克少年康加力克把他的大运牌摩托车停在我的车旁,然后迅速从木制的小码头向水边跑来,脱下他粉色和蓝色条纹的衬衫,还有脚上那双手工缝制的布底布鞋。
“水的,冷不冷?”这个脸膛黝黑的高大少年站在木头码头上问我。我告诉他,水温刚好,还能适应。这是一张非典型的蒙古式脸庞,并非扁平的长脸庞,但眼睛细而长,黑色的头发紧紧地贴在头皮上。我们一起游到远离木头码头的芦苇丛边,湖水渐渐淹没到下巴。“那里的水,这样。”康加力克突然停下来,用手在头顶比画了一下,示意我不要再游得更远。我们就这样在乌伦古湖的水中聊起来。
康加力克今年只有19岁,却和所有在烈日和草原上成长起来的游牧者一样,显得稍微老成。他家就在乌伦古湖西南岸山脚下的毡房内,哈萨克人的毡房类似蒙古包,如同他们和蒙古族人在一起时一样,只有本地人才能区分出其中的不同。康加力克的汉语不是太好,后来我猜,那是因为福海县和乌伦古湖远没有阿尔泰山最知名的旅游地喀纳斯湖那样能够吸引更多的游客。这里的哈萨克人大多数已经不再转场,而是在政府赞助修建的牧场上种草定居,生活也舒适得多。汉式服装取代了长袍,摩托车代替了马匹。据说哈萨克人过去甚至都不大吃鱼,不过康加力克说,如今他们也吃鱼,很多习俗已经在外人不知道的情况下就发生了改变。
一辆三轮摩托车突突地停到岸边。“谁的摩托车!”一声大喝,匆匆结束了康加力克和我的对话,在爬上木码头前他和我匆匆道别。来的是白天鹅管理处的管理员谢新胜,一个山西解县的移民,一岁时就随父母来到了福海县。白天鹅管理处是乌伦古湖四个管理站之一,目的是保护湖内的大量水鸟和乌伦古湖的特产白狗鱼。由于乌伦古湖的水量不如以前,加上上游阿勒泰地区修建大坝引水灌溉,乌伦古湖的水量已经有些微咸。
谢新胜的三轮摩托车车斗里放着几个塑料大桶,他是来湖边取水的。“这里的湖水非常干净,我们洗碗就直接用这个水。”谢新胜说,乌伦古湖是国家自然保护区,鱼和水鸟都非常多。虽然吉力湖已经承包给个体养殖户,但乌伦古湖则长期禁渔禁猎。
谢新胜和他同事的工作,就是看护烟波浩渺的乌伦古湖。据说当年成吉思汗的大军来到湖边,看到湖面烟波浩渺,雾气腾腾,便将其取名为“乌伦古”,意为“雾气蒸腾”。谢新胜说,每到三四月的春季,野鸭、鸥、大天鹅、疣鼻天鹅、鸬鹚、黑鹤和鸢等上百种鸟类汇集乌伦古湖。从4月一直到秋天,都是观鸟的良机。天鹅在3月末湖面尚未开冰时就从西伯利亚飞来,在湖中的芦苇荡里繁衍后代,直到11月才飞走,一对天鹅通常只生两个蛋。在巡湖时,谢新胜说他常能看到小天鹅跟在大天鹅后头,“没人会去偷天鹅的蛋”,谢新胜说,“谁看了舍得啊”。更多蛋则是大雁和野鸭子的,一窝一窝的,偶尔有人偷几个,但并不会全部拿走。谢新胜的主要工作之一就是防止附近居民和牧民偷渔、偷猎。即便是雪深一米,陆地零下20~30摄氏度的冬季,也有少数人在冰面上打洞钓鱼。但好在多数人并非为了卖鱼,不过是为了偶尔一饱口福。乌伦古湖的生态在谢新胜等人和牧民们的轻微纠缠中,依旧保持着良好的生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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