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很多要向他们学习”

郭晓勇 摄
学养极深、令同仁难望其项背的杨宪益先生一生为人谦逊,不标榜炫耀,不怨天尤人,从无假大空话,在朋友、同事中口碑极佳。
2009年9月17日上午,我又一次来到小金丝胡同6号。
这天,中国翻译协会决定授予杨宪益中国翻译界最高荣誉奖项“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杨先生是自2006年该奖项设立以来,继季羡林之后获此殊荣的第二人。是日,正值国际翻译日前夕,我与同事——中国外文局副局长、中国翻译协会副会长黄友义一同为他颁发奖牌和荣誉证书。在简短的颁奖仪式上,我说了这样一段话:中国译协把这一奖项授予杨先生,是对他卓越成就、严谨治学态度和敬业精神的高度评价和充分认可,杨先生获得“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当之无愧。
当时,已重病在身的杨先生一直坐在那个红色沙发里,依然温和微笑着面对各大媒体记者,依然轻轻地说自己没有做太多:“在中国外文局工作时有幸做了些翻译,但成就很少,甚至可以说没有什么成就。”他还诚恳地表示,对现在正在做着翻译工作的人们,自己“还有很多要向他们学习”。
媒体上一直流传着一段关于杨先生诙谐幽默的故事,说每当有人问起杨老的翻译成就时,他总会谦逊又不失风趣地说:“其实自己也就是翻译一点德文、法文、希腊文、意大利文、英文什么的。译文的数量也不太多,也就是把《红楼梦》、《史记》、《老残游记》、《儒林外史》和《聊斋志异》之类译成了洋文,介绍到欧美去了。”
那天临别时,我同杨老说,再过三个月我们还会来给他庆祝95华诞。不成想,此次见面刚刚过去两个月,杨老竟作别红尘,溘然辞世。我曾经的诺言再也不能实现。
兴来纵酒发狂言

杨宪益和英籍夫人戴乃迭年轻时的合影。外文局 提供
杨宪益一生独立不羁,常常烟不离手、酒不离口。每每有人登门拜望,都见他手夹香烟,吞云吐雾,好不惬意。其实烟都不是什么好烟,酒也就是二锅头。近年来先生身体一直不好,几次住院治疗,有一次我问他还喝酒么?他依然爽快:“还喝,少了。”后来遵医嘱,酒是戒了,但烟还是离不了。
熟悉杨先生的人都会讲出不少他喝酒的“趣事”,特别是他那一首首关于酒的打油诗,无不反映出他洒脱、淡漠、豁达的生活态度。其中有一首《祝酒辞》:“常言舍命陪君子,莫道轻生不丈夫。值此良宵须尽醉,世间难得是糊涂。”“文革”动乱期间,他和夫人双双蒙冤入狱,度过四年牢狱生活。后来回忆起那个晚上被带走时的情景,杨老仍不失幽默地谈起他的半瓶浊酒、四年星斗:“我当时唯一的遗憾是酒,那天晚上还没有喝够,还剩了大半瓶白酒没喝完。还有那双踢踢踏踏的拖鞋,早知道要把我带走的话,我就穿上皮鞋了。”
俗话说酒后吐真言。酒喝多了话容易出格,这在杨老是常有的事。在刚刚改革开放时的上世纪80年代初,杨先生随团出访瑞士、英国、澳大利亚等国家。回国后,团里这样评价他:“该同志国外朋友比较多,谈话中善于介绍我国的情况,易于为外国人所理解。但比较好酒,酒后谈话有时欠讲场合和分寸。”
这就是杨宪益。他很喜欢陶渊明的一句诗“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酒陪伴了他一生,给他带来不尽的享受和乐趣;酒也陪伴了他一辈子,给他招来不少缺憾和麻烦。“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以曹操《短歌行》中的诗句作书名,也许正是因了这份凡人的洒脱、纯净和真性情,才成就了大翻译家杨宪益。
2009年11月29日上午,在北京八宝山革命公墓送别杨宪益先生归来,看着照片上手夹香烟、望着远方凝思的主人,我想,透过如丝的烟雾,他一定是在瞩目新的时代、瞩目未来。用连日来媒体频繁使用的一句话就是:杨宪益身后,谁来翻译中国……
(作者系中国外文局常务副局长、中国翻译协会第一常务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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